黃土水後第一人── 陳正雄的雕刻藝術分期試論
慈濟技術學院通識中心副教授 程君顒
前言──台灣木雕藝術傳統與藝術家
源自台灣的雕刻家甚夥,首推日治時期的黃土水,後有受到楊英風提拔的朱銘(1938 ~),以及略晚於朱銘,卻默默耕耘的陳正雄(1942~)。
前高雄市立美術館館長黃才郎對這位木雕藝術家有相當實在的評述:一方面,陳正雄的作品技巧紮實,使他純熟練達於雕鑿的拿捏,表達無礙,將傳統木雕的優良特質映現在「轉型」的創作上,如人物造像的頸脖粗短,上身裸露,腰繫短裙,聳肩、曲肘、扭腰、赤足、跨步,以及勁健的肌肉起伏;另一方面,他將寫實與寫意交互呼應,締造創作的特色。[1]陳正雄首度獲得青睞的作品,是根據畫報照片隨興雕刻的「亞蘭德倫」和「史恩康納萊」像。若是從陳正雄學習雕刻的歷程來看,將雕刻寺廟神尊肖像的技藝移轉至當代偶像形貌的雕刻,看似素人平凡的遊戲過程,無意間透過藝術家的與嗜好強化了不同於以往的訓練,根據照片揣摩西方人物輪廓並將其立體化,猶如學美術者面對石膏像練習素描筆法,一個是在例行工作餘暇的創作,另一個則是學院式的訓練。這兩件作品先受到醫師許嘉煢的賞識,復獲得故會長郭柏川先生的推薦,送至「南美展」初試啼聲,得到入選的肯定,對一位不到三十歲的雕刻師父而言,的確是一大鼓勵。
檢視入選後數十年的創作,由不斷精進的雕法,與自我惕勵的堅持,隱隱可以發現風格的轉變。
1980年代
早期,陳正雄的作品包含了童趣、釋道仙佛、羅漢以及勞動者,但即使是孩童,表情總不脫桀傲不馴,或是帶著些許歷盡滄桑的固執。這幾件作品的主題顯然不同於一開始受到矚目的西洋俊男造型,也迥異於傳統宗教雕刻的內容與刀法,而是從生活周遭出發,將現下的台灣社會隨處可見的人物如生地表現出來。師大美術研究所王秀雄教授於評論中點出陳正雄的木雕風格為「內省、苦寂」,而且反映著「作品的作者人格性內涵」。[2]拿他在1986年完成的牛樟木刻觀自在像來說,[3]坐姿是觀自在,表情也是超凡脫俗,但刻意留下的鑿痕有如人間億百千劫,整體感覺十分入世,因此讓整件作品充滿樸實、坦誠,毫不造作,悲天憫人的氣度。
2《托缽》 1982 牛樟 155x43x43cm
3《觀自在》1986 牛樟 120 x 90 x 68cm
1987年,行政院長俞國華赴新加坡訪問,幕僚於行前訪察致贈的禮物,因總理李光耀對於藝術品有特別的偏愛,當時任職文建會的黃才郎透過奇美博物館館長潘元石,得知雕刻家陳正雄的作品《討海人》,符合新加坡島國民眾為生存奮鬥的意涵,因而挑選為國之大禮。當年致贈的《討海人》為系列作品之一,國立歷史博物館亦收藏兩件。根據其經歷,1987到90年代,陳正雄擔任多項政府計畫或是展覽的評審委員,其間創作仍未間斷,但在風格上,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之間似乎有某種程度的轉變。以1989年著錄於畫冊的作品《千里眼》與《順風耳》為例,兩位在民間信仰中原本是附屬於媽祖身邊的小神,陳正雄並未變造其外型成為雄偉的將軍形象,反而是更接近市井,比例符合東方人的身材,結構結實而頭部略大,藉誇張面部扭曲的肌肉,表現奮力極目遠眺和專注聆聽的表情,[4]尤其是雙腳前後略為屈膝的站姿,直如隨時將跳離腳下木雕雲塊,躍入凡間。凡此回歸創作傳統題材,卻又賦予新形象的作品,在陳正雄的創作歷程中屢見不鮮,同樣主題的作品隨著時間歷練的推衍,風格皆不相同,由此可知,他是一位自律甚嚴,不斷追求更高層次的藝術家。
4《千里眼,順風耳》1989 牛樟 63 x 30 x 28cm
王秀雄形容陳正雄的作品充滿苦寂,彷彿「默默承受外界的壓力或命運的安排,把一切悽苦與希望往內心裡積壓」。筆者雖然可以感受到作品情緒的壓抑,卻不能稱之為壓力,反而有種類似苦行僧或是傳教士在信仰蠻荒地區建立道場的氣勢,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將這份震撼與感動再次傳遞出去,而陳正雄正是這位開宗門的導師。
1990至2005年
80年代成名的經歷,勢必得面對充斥知識分子優越感的藝文界,雖說藝術天分與生俱來,當學院出身的藝術教育者見到無須接受校園洗禮,即能完全掌握講臺上耳提面命創作原則的作品時,豈有不震撼之理?進一步了解創作者的出身背景時,於是無法擺脫學歷的砝碼。陳正雄不斷地參展參賽,與其說是受到鼓舞,不如說是透過一次次鐵面無私的檢驗,讓這位自學而成的藝術家獲得藝術界認可的機會。
在創作的題材上,陳正雄曾經嘗試自日常生活中尋找,可能受限於他那木訥的性格,原本細膩的神佛雕刻技巧,驟然轉變為粗獷的立體人像,偶而還是會有略微不順的感覺。師大王哲雄教授曾指出其裸女與小孩作為表現人生際遇的手法,似乎讓主題顯得曖昧不清。於是從西方雕塑構圖中走出,回歸本土人性的觀察,對於親情、冥想、沉思等主題,不僅一再出現,且日益耐人尋味。倒是男女愛情方面的表現,似乎不在關注的範疇之中。上述的作品有兩個共通點:男子面部表情深沉,肌理反映出內在思維的層次,但是女子與孩童則面貌籠統模糊,缺乏清晰的五官,[5]純粹藉肢體動作傳遞離、散、愛、愁。若言陳
正雄對女子與孩童缺乏觀察,倒也未必,因其將女子的肢體和孩童的稚拙,藉由木雕的劈鑿─除了五官神情外─呈現得淋漓盡致。或許應該說,陳正雄是從父親與丈夫的角度觀察,刻畫他所見過、聽過的人、事、物,而不是採取超然的藝術家情懷。他的作品是既入世又客觀的紀錄,看在觀眾的眼裡,直如進行紀錄片拍攝的導演,能掌握複雜且多層次的情緒,採用的卻是具象而簡潔的手法。
最讓人難忘的,是此時雕刻出的勞工與新開發的老榮民形象。「討海人」的題材持續發酵,肢體與表情更富變化,如其《收成》以及《海平線》[6]。1987年開放兩岸探親,90年代以後,陳正雄的作品即出現了老榮民的形象,無論是近鄉情怯,或是思鄉情懷,[7]若非觀察力敏銳異常,殊難將此平凡的小人物塑造成不朽的偉大形象。
6《海平線》2005 牛樟,88x45x42cm
7《何處是故鄉》 2006 牛樟 94 x 43 x 35cm
二十一世紀以後的木雕
就主題而言,最特別的應該是讓作品產生聲音的想像;中西弦樂器大多數是以木材製造,陳正雄則是用木材雕出演奏者的神采,無論是民俗音樂系列(黃才郎稱為《廟前民俗音樂》)的群像[8]、獨立雕像[9],或是《弦樂三重奏》[10],從演奏者陶醉的神態,觀者自然會想像絲竹發出悠揚的樂音。描繪演奏樂器最難的部分,不僅在於樂器構造本身,還包含了持拿樂器的姿勢,以及吹奏時面部肌肉的起伏。在這些作品上,完全不存在以上的顧慮,尤其是其中幾件敷彩作品,因色彩拿捏得宜,使得演奏者更栩栩如生。
題材與二十世紀銜接的作品中,不乏前往國外取經後的新作,如取材日本京都東大寺南大門的《金剛力士》像[11]。由於原作已矗立千年,為日本國寶,觀眾必須透過一層防護網仰望超過八公尺的巨型木雕經典。身為熱愛木雕的藝術家,想必於現場拍攝各種角度,返國後臨摹其氣勢與姿態,也因此有誇張不符比例的形象出現,實為將仰視角度平放後的結果,也是素描基礎的展現。
11《金剛力士》 2006 牛樟 110x57x51cm
由作品集中的素描,以及自述投身木雕的機緣來看,陳正雄其實是相當擅長繪畫的,因為眼睛固然可以觀察,但若未加以描繪下來,終將無法「入微」。身為傳統與現代合一的藝術家,傳統的藝師著重在線描與典範形象,現代則重視寫生及與時代結合。媒材可以不變,觀念不能只求守成。80年代對於木雕紋理的掌握,因材料選擇得當,刀法較易掌握。接受專訪時,陳正雄指出最初的木雕工藝對他的影響,包含磨刀、選材的訓練,因此對木材質地的掌握幾乎成為自然反應。[12]所有基本的能力皆已具足,創作才能隨心所欲而不踰矩。
陳正雄在台灣尚未禁止砍伐的年代買下大量優良的木材,選用其中最適合雕刻的「邊材」作為雕刻原料。[13]然而木材的取得日益艱難,作品的尺寸因此漸形縮小。80年代尚有150公分以上的大型雕刻,2000以後至少降低一半的高度,如《馴》這種大型作品可說是鳳毛麟角。既然無法如願取得大塊木料,陳正雄嘗試利用有限的木材尺寸,予以恢宏化、速度化,如《奪標》、《突破》、《衝刺》、《蓄勢待發》[14]和《突飛猛進》[15]等作品,透過大塊斧劈營造的速度感,有別於宗教雕刻,亦不同於西方雕塑的比例與抽象,隨著劈鑿的橫向線條延伸觀賞的視線,也擴大了作品的力道與方向。與雕塑音樂演奏的主題,同屬突破材料限制的成功創作。
14-1《蓄勢待發》 2004檜木73x84x47cm
15《突飛猛進》 2006 牛樟 97x67x39cm
陳鶴曾分析其雕刻作品主題是「生命情態的記錄與捕捉」及「人道關懷」,特色則是接受傳統,再以新的詮釋重新融合,尤其是結合了社會關注的訊息,使得作品充滿了時代的意義。對於其特殊的刀法,陳鶴認為「很像印象派畫家的用筆方式,在刻造人形之同時,也很在意保留刀斧在材料表面造成的結構意義,和它們所能產出的光影效果」。
[16]黃才郎則指出,陳正雄早期的刀法「圓口短痕,宛如國畫中米家墨點,閃爍不確定。近作刀痕順其造型而拉長,倒像斧劈皴,架勢雄強,氣勢磅礡」,視為成熟作品。[17]凡此諸作,除了宗教神像雕刻外,在2006年的「歸鄉系列」中也展現出來,其自然流暢不造作,又似精心營造的刀刻鑿痕效果,無疑是最引人矚目的焦點。
結語
首次見到陳正雄的作品,是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與老友在台中長榮桂冠酒店相約聚首,竟於二樓通道處看見有如黃土水《釋迦出山》,卻又風格不同的銅雕。透過鶴軒藝術負責人陳鶴和楊笛的介紹,得知藝術家陳正雄,也體會到藝術經紀的甘苦,深為他們對藝術推廣的熱忱而感動。見到陳正雄作品的當下,立刻受到強大而深邃的能量所震撼,並黯然自責研究藝術史,卻忽略了台灣本土藝術發展到盲目的地步,竟不識如此堪稱偉大的作品?國外的藝術收藏家都已經蒐集到台灣的雕塑了,國人對於陳正雄的認識,卻因其鮮少舉行個展而闕如。
藝術家原本就是社會中的少數,專注於創作,寡於營建自身人脈關係的藝術家,缺少知名度也屬正常。鶴軒藝術之所以竭力為陳正雄開辦展覽,就是希望能擔任他的代言人,並且視此任務為畢生之榮幸。沒知名度的在下也是如此念頭,除了受到作品的感召外,陳正雄於過往的成就或人際關係持有的淡然態度,也令人印象深刻;前文提到,閣揆俞國華出訪新加坡,致贈總理李光耀《討海人》木雕作品,經鶴軒藝術的查證,陳正雄才淡淡地證實是作者。
陳正雄其人言詞是木訥的,感情是豐沛的,難得的是能將傳統技藝成功地轉化為現代雕刻,「略去細節的裝飾…具現代人物內在情感,栩栩如生的神態自木材中釋放出來」,[18]且具有他人難以模仿的刀法鑿痕,並運用鑿痕法建立了他個人的風格。因造像感動眾生,不是為了配合委託者而造像,台灣能誕生這樣的雕刻家,幸甚!能為這位藝術家撰寫此文,尤幸!
[1] 黃才郎,〈為台灣造像的木雕大師〉,《陳正雄木雕》,台中市,鶴軒藝術,1997年初版一刷,頁33。
[2] 王秀雄,〈內省、苦寂的陳正雄雕刻〉,前引書,頁53。
[3] 《觀自在》1986 牛樟 120 x 90 x 68cm。
[4] 材質為牛樟,尺寸皆為63x30x28cm。
[5] 《家族》,檜木,43x45x34cm,2002。
[6] 《海平線》2005 牛樟,88x45x42cm。
[7] 《何處是故鄉》 2006 牛樟 94 x 43 x 35cm。
[8] 《御前清曲》 2012 檜木 H.:68cm 洞簫+二絃+琵琶+玉噯+起鼓+三絃。
[9] 《琴韻》,牛樟,108x80x57cm,2006。
[10] 《弦樂三重奏》,包含小提琴,69x48x42cm;低音提琴,100x43x4色,作於2001。
[11] 《金剛力士》 2006 牛樟 110x57x51cm 。
[12] 〈木雕達人陳正雄訪談〉,網址http://www.youtube.com/watch?v=RQ0OUOGFTOg。
[13] 陳鶴,〈緣起…〉,《鶴軒藝術專屬經紀藝術家作品集~1.陳正雄木雕》(台中市,鶴軒藝術,1997),頁95。
[14]《蓄勢待發》,73x84x47cm,檜木2004。
[15]《突飛猛進》,97x67x39cm,牛樟,2006
[16] 鶴軒藝術,〈人生四季──陳正雄木雕創作50年〉,《人生四季.
陳正雄木雕作品集》(台中市,鶴軒藝術,2007),頁146~147。
[17] 同註1。
[18] 同前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