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鶴軒藝術
美國楊百翰大學教授一次來台,無意間看見陳正雄的雕塑作品,驚訝台灣怎麼隱藏一位大師級的雕刻家,不輸國際上赫赫有名的藝術家。低調的陳正雄,沒有天花亂墜的言詞,所有的精力都專注在木頭上,真正能夠讓他的熱情與真摯盡情發揮,就是木頭和雕刻。
陳正雄觀察生命中形形色色的人事物,對於各類人生的悲喜、鄰居街坊人物草根、返鄉探親的近鄉情怯,有著強烈的共鳴。創作人物的一顰一笑、一個皺眉、一個瞪眼,都直入心坎,有種讓人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這樣啊!」的心領神會。
讓人透過視覺就能輕易領會的作品,即是最貼近人心與自家文化的藝術。陳正雄的作品,正是如此充滿人本的精隨。純熟的雕功與對人生的領略,無論是表現事物的形象或情意,都恰如其分。這就是陳正雄創作的魅力。
天人合一
愛花木、愛動物的陳正雄,對自然的喜愛是沒有理由的,當他看著花木發芽,就會有莫名的感動,這是一個新生命,是大自然的恩賜。這樣喜愛大自然的心情,深深影響他的創作方式。
曲線與紋路是屬於大自然的,陳正雄深知這一點。他與木頭間的心有靈犀,讓他領悟了木格特質與美感所在之後,就毫不猶豫劈鑿出他心中的輪廓。每一塊木頭,都是一個生命,與其說陳正雄思索如何運用眼前的生命來創作,不如說他與這個生命溝通,以最適合彼此的方式,共同完成作品。
對自然的愛,就是他跟木頭契合的根本,對人生百態的觀察,是他表現紋理、力道、情感的能量。要純熟運用某種材質創作,最基本的要素就是了解其特性。愛木頭的陳正雄,每次下刀都是心坎上的創造,天與人的合一,使一個單純的藝術創作有了活生生的氣息。
惜木甚己
台灣生產許多適合雕刻的上好木材,尤其是牛樟、檜木、紅豆杉。然而這三種上好木材早已禁伐,有錢也買不到。幸好,看到好木頭沒有買下來會「袂呷袂睏」的陳正雄,年輕時常為了買好木頭標會,囤積了很多禁伐前的好木材,其中不乏千年以上的古木。
由於對木頭的執著與熱愛,陳正雄不顧家人反對,瘋狂蒐集心目中理想的木材。他認為,這樣的機緣可遇不可求,如果現在不把它們買下來,以後可能會懊悔。
對陳正雄而言,生命中最珍惜的事物,是家人,無可厚非,但是還有另一樣讓他魂牽夢縈的,是木頭。當他生病了,他會想到:還有很多木頭還沒刻……還有很多作品未完成。有人曾經笑他:這是他的天命。
陳正雄認為,他的天命就是以雕刻表達人生及事物,一出生即與木頭拼命。當他在雕刻時,會有種幸福感,雕刻刀與木頭接觸的感覺,還有雕刻中每塊木頭紋路的變化,都讓雕刻充滿樂趣,一動手就停不下來!如果沒有陳夫人斷水斷電,總是雕得意猶未盡,不肯歇手。
藝術靈光百變刀法
跟木雕有如此深刻的情感交流與熟稔,來自於陳正雄自幼即以木刻佛像為業的淵源。與一般長期從事佛像雕刻的師傅不同,陳正雄從耳濡目染的制式美學裡,找到了他藝術靈魂中的靈光。
早期雕刻佛像,皆是精雕細琢,然而在一次機緣造訪日本,認識了日本傳統雕刻技法─一刀雕,暸解到不同的雕刻境界。一刀雕呈現外型輪廓的精緻,也保留了刀痕與木紋的質樸原貌,雕刻之美細膩又不矯作,帶給了陳正雄不小的啟發。
因著這樣的啟發,陳正雄重新思考木雕藝術的可能性與表現方式,逐漸跳脫精美制式的雕刻手法,朝向多元不拘泥的刀法。各式的刀法,反而更能貼切表達各個作品要表現的氣韻。
不同的刀法開始運用於同一座雕塑,表達不同的情境與人物軀體各部位,並且根據題材選擇適合的刀法。一座雕塑,可能綜合了細刻的臉龐、紋路較粗獷的臂膀線條、大刀闊斧的飛騰衣袖。在各部位刀法對比下,臉部表情、身體姿態、服飾整體更加生動。每一件作品,都具有鮮明的性格,雕刻的每一刀,都各自有其生命與韻味,彷彿木香、木紋、刻紋之間彼此對話。
一種刀法,不再是一位藝術家或一個流派所專有,各式刀法賦予藝術品本身相異的生命意義與心境。陳正雄的雕塑,讓我們必須重新定義雕刻。也許我們接觸過各色各樣的雕刻作品,或多媒材、或木、或鋼、或銅、或鑄、或雕、或塑,有寫實、有細膩、有抽象、有粗獷,但是像陳正雄自以單一媒材、多種表現手法,同一作品所傳達的創作訊息又絲毫不紛亂,在雕塑領域當中,實不多見。
在他的細膩之中,我們感受到的是不矯飾的真,在他的質樸粗獷裡,我們看到隱含其中的細微情感。日本藝術家山名常人曾對他說:不要跟從別人,要從藝術裡得出屬於自己的感動,久而久之,這樣的體悟與感動就會蛻變成自己的風格。
的確,陳正雄已然從自然與時間的焠鍊中體悟自己的個人風格。
有形無形
因為刀法的百變,隨題材與木材的特性而選擇不同的刀法來呈現,陳正雄的作品分外清楚且有血有肉地表達了具象與意象,有形與無形的意義相生相輝。
從有形的刀法,看到時間的表現,看到狀似土地、岩石、山峰、水紋等形貌,甚至像風一般空氣極速通過的流動感,以及器樂音波都透過刀法具體化。
從有形之中,再看到無形的意境。溫和又稍具刻痕的刀法,傳達親情的暖意與人生百態;剛柔並濟的刀法,讓各態臉部表情躍然而上,同時呈現動態─打拳、馴馬、飛奔、演奏、工作時的強勁氣魄;柔細的刀法,以寧靜不喧嘩的方式呈現佛的靈性美;奔放有力的刀法,則是氣勢與力量的展現。
根據刀法所表現的具象與意象,陳正雄的創作可以七個系列來玩味─時、地、岳、岩、風、水、樂:
時系列,每一張臉龐、每一種表情,都寫滿時間的痕跡與故事。我們從望月者神情感受到思念和惆悵,從歸鄉者身上感受到不安與期待,看著相簿的老夫老妻回味著生命中的點點滴滴,漁獲收成時的欣喜與寬慰。我們看到了人生百態的形,也品味了思想以及韻味。
地系列裡,土壤般的厚實層次感,貼切動人地詮釋鄉土、親人的日常閒逸與情感。親情如同生養眾生之土地,有不可切割的連結,而廟前閒暇時弈棋的五人,則是鄉土人文情懷的真實風貌,寫實又寫意描繪在地人討海之餘的生活情趣。地的形、人之間的互動與對土地的依賴,恰到好處傳達了地與情之間的深遠意義。
岩與風系列,是形與力量、速度的結合。岩系列中,不論動態或靜態,皆可見繃緊有力的肌肉,結實如岩塊。扭動身軀的馬匹,就像是被大自然力量扭轉的巨大岩石,蓄積了無形的能量與張力,彷彿隨時會彈跳開來。門神身上的鎧甲,幾乎就是自然風光裡可見的奇岩異石,本應繁瑣的細部處理得自然不造作,除了門神原來具有的威儀之外,還相應著自然的靈性。
風系列將速度感具體化,就連飄起的衣衫,都可感覺生風力道。「衝刺」與「奪標」那種爆炸性的競爭感,讓人不知不覺感受到迎面而來的臨場壓迫。即使靜態如「蓄勢待發」,仍可感受到即將展現的爆發力與速度。
若以上作品為形與視覺上的感受,那麼樂系列的作品就是形與聽覺既創意又鮮明的結合。弦樂器上的紋路是透過視覺感受出的音波震動,音樂的急緩輕慢,能夠用眼睛聽見。表演者的神情與姿態,無疑是當時樂曲情境的最佳演繹,有的專心一意,有的渾然忘我,有的輕鬆自在。
岳與水系列,更進一步把神與形推上禪意及智慧的境地。山岳與仙、神、修行路,一向有不可分割的意義及故事性連結,許多靈性上的精進與徹悟,甚至神性的養成,皆為隱於山林的正果。岳系列的僧道,修行不同的人生體悟。有人笑看人生,有人刻苦自律,有人為眾生禍福發願盡心。修行者衣袖形如陡峭山巔;「開喜羅漢」坐臥如嫻靜入定的山巒;「暢懷」則見矗立山頭超越凡塵的了悟,袍子被山風刮起時,開懷而笑。
水系列裡的佛與智者,保有陳正雄最細膩紮實的雕刻工夫。沒有廟宇、供桌上的格式化民間藝品,而有佛與智者理所當然該具有的智慧和美感。水波般柔軟的衣著,涓涓細水般的髮絲,象徵水能變能容的大器,對應神性如如不動的大智慧。無論佛與智者是靜思或者交談,氣氛都是一模一樣安祥寧靜,沒有一絲塵味。
參與作品成長
木雕與其他雕刻媒材最大的不同,在於一件作品從木頭本身到雕鑿完成然後收藏,是一個片刻不停的成長歷程!
一塊木頭,只用最好的部份。木頭年輪中心的「心材」常是最先蛀掉的地方,蛀完了,留下的「邊材」,就是木頭最好的部份。以時間換來的邊材,賦予作品久遠的有形生命。
從木頭緩慢成材,到雕鑿成形,彷彿是孕育一個全新的生命。木材在蛀朽與去腐存菁的漫長過程裡,長時間與木頭朝夕相處,如養兒育女般疼惜木頭的陳正雄,唯有在篤定之中,才下手雕刻。經歷寒暑交替與乾溼變化,作品的質感以及顏色,漸漸由最初的青澀,轉變成耀眼的金黃,再至紅潤,最後成熟顯現出古銅般黑亮光澤。
作品,隨時間成長,隨時間蛻變,收藏作品的歷程本身,也是成長的一部份。而隨著時間變化,體會其作品的生命力,亦是這麼發乎自然。
人本情懷
陳正雄創作的對象絕大部分與人物生活有關,透過生活上的接觸,隨性汲取創作靈感。有位老人曾說,陳正雄雕的這些人,都好像他的鄰居。他的作品就是生活經驗的寫照、老人的智慧以及歲月的痕跡。
對於創作方式有獨特見解的陳正雄,作品上生動的臉龐線條及紋路、肌理、衣服律動與皺摺,憑的是感覺,而不是照片或模特兒的依樣畫葫蘆。
看似安靜沈穩的陳正雄,最喜愛的音樂竟是隨興所致的爵士樂。正如他的創作方式,隨性、自在、變化多端卻又不失嚴謹的結構,嚴謹的結構中,又見情感、玩味的元素。
爵士的自由自在、輕鬆以及它的隨興所致,彷彿有心靈治療的力量,尤其喜歡古典樂改編的爵士樂,跳脫了古典的嚴肅與制式,讓優美的旋律有了一分灑脫跟浪漫。
這樣隨性浪漫的陳正雄,正好喜歡旅行,旅行中從不間斷地觀察身邊的人物,夫人常說:你又在偷看人家了。給予靈感的事物,除了人還是人。他觀察人的表情、輪廓,將觀察到的種種放在腦海裡,雕刻時,憑印象,靠感覺刻鑿出這些人生過客的面容與姿態。如果憑著一個模特兒或者照片,反而倍感拘束,創作不出心目中理想的韻味。
陳正雄即使有豐富的人生歷練,心境仍然如同小孩一般。旅行中,除了遊歷美術館與博物館,也喜歡蒐集玩具,喜好完全不設限,從遙控飛機到木刻小物,只要吸引他的目光,引發他的童心及共鳴,就會成為他的收藏品。
正是這種愛玩的心,讓陳正雄的創作生涯一直以開放的心胸接受不同的理念與方式,玩味各家長處。即使自幼浸濡於制式工藝當中,仍然能夠跳脫環境的窠臼及限制,以千錘百鍊的技藝,創造不一樣的雕刻境界。
國之寶
遍尋陳正雄作品十二年的楊百翰大學設計系教授曾說:「想到在台灣第一小鎮安平,竟能出現一位世界級的雕刻家,實在令人興奮,陳先生是一個專精於傳統雕刻並訓練自己直觀真實的生活,且能在雕刻創作中將兩者完美結合的人。具備陳先生這樣特質與能力的人,真是國之寶,也代表台灣真正的心跳。金錢是無法造就這樣的作品,只有那些對他的同胞心存善念和悲憫的人,才能創造出如此的作品!」
陳正雄的作品,深含本土文化底蘊,對於人本的關注以及精湛的技藝讓隨興所致的創意能夠自在表現。陳正雄從來沒有因此自滿,仍然不斷學習,認真思考,謙虛又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創作,珍惜每一刻生命經驗。創作,真正是發乎內心的,這就是陳正雄的藝術創作令人感動、回味再三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