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世間百態的心與刀 ─評論鶴軒藝術陳正雄近作木雕展作品
文 / 黃海鳴
前言:
看到陳正雄這次要在鶴軒藝術展出的木雕系列作品確實相當有感覺,因為除了材料、技巧、基本形式的高度掌握能力外,外在形式與表現的內容之間連結非常的貼近,於是雕像神氣活現,就像一個生命體活在面前,一個活生生,活在特殊歷史、社會情境中的人,活在我面前。
他的作品高度入世,有一些受到蘇聯寫實主義影響的大陸寫實風格的味道,有一些具有強烈中國大陸話劇的誇張戲劇感,奇怪的是有一些還帶有後八九中國大陸當代藝術家作品中特有的,表現生活百般無聊、愚蠢、無意義的那種調調。當然,他的作品還共同地散發著另一種更直接的綜合氛圍,也就是結合了懷舊,感傷,茫然的情懷,以及在逆境中對於生命安頓,生活幸福的基本需求。
基本上他這次要展出的作品可以區分成三個系列,第一個系列圍繞在解嚴後外省老人歸鄉探親的各種現象與複雜感情,例如:思故鄉、何處是故鄉,望明月,追憶,憶往等作品。第二個系列圍繞在多元的底層社會中的人間性,當然同樣具有強烈懷舊的意味,例如:擇、海平面、思慕、播種 ,戲棚下等作品,第三個系列,圍繞在民間宗教的神祇意像,例如:行腳,消災納福、老人胸像,達摩,.觀世自在,風調雨順等作品。三類之間相互交融,除了深刻、精準地表現了眾生、眾神之外,還滲透了一種微妙的性別觀點。
作品的賞析與詮釋:
一、外省老人歸鄉探親夢:
《思故鄉》,牛樟木(79-42-44cm),ㄧ個孤獨的光頭老人,跌在椅子上,沉重的過大的老皮箱小心地放在膝蓋上,失神的雙眼像正遠望故鄉,但是故鄉在哪?從整個姿態來看,更像是他想透過身體的觸覺來喚醒滿箱子的回憶、來神遊已經回不去的家鄉? 《何處是故鄉》,牛樟木(94-43-35cm),這件作品像是前面坐姿的《思故鄉》後續發展,這位懷鄉的老頭終於要出發了,身上兩組對抗的力量巧妙地傳達了極為細膩的矛盾情感。雙腳打開稍微掂起,帶動了往前傾斜的老邁身軀,但是另一組的力量才是這件作品的精隨,怕冷以及缺乏安全感而穿得過多沉重的衣服往下垂,皮包的重力把往前傾斜的動勢給拉住,另外抱住腰部並試圖繞到背後的左手,更嚴重地把前頃的動勢往後拉。一臉茫然的表情與伸得很長的頸項,又形成了另一個最重要的對比。這件作品道盡了少小離家,思鄉情切,但又尋不到歸鄉路的老人的矛盾複雜心情。《望明月》,牛樟(110-54-50cm),看起來不是一個習慣穿西裝的老人,前面放了兩個大皮箱,一大一小,這不是經常旅行的人的標準配備,他那兩個太大的皮包裡裝的都是要給對岸的親友的禮物?不知道他站在哪裡?中正國際機場?一臉得意,一臉滿足,一臉期待,期待馬上到來的團圓,以及不足為外人道的一切。《追憶》,牛樟(66-35-33cm),這位身體十分硬朗的老人閉目、低頭,似乎是在聽心中永遠清晰的家鄉戲曲,並且用簡化卻非常精準的身體擺動、伸張、以及一舉手、一投足來體現這心中的旋律。《憶往》,牛樟(93-50-44cm),:在所有有關回憶的系列作品中,這一件顯得比較悠閒自得,通體舒暢,身上抱著的包袱比較小、必較軟,與身體舒服地貼在一起,另一個大皮包並不成為他的負擔反而可以作為他的依靠,他也確實舒適地將整個體重放在椅子上。身上的服飾與他的身份、雍容的氣度相偁,身上沒有過分的愁苦、得意、炫耀、只有一點點回憶、一點點的甜蜜,這裡我們看到了一種成功大人物的雍容穩健的身體。
二、底層社會中的人間性:
《海平面》,牛樟木(88-45-42cm),ㄧ個仍然非常健壯的中年男性魚民以一種近乎女性慵懶失神的姿態坐在港邊的相當精緻的石雕矮牆頭上。這裡表現的是海洋漁業沒落之後男性討海人的悲情嗎?他一臉茫然望著微微晃盪的海平面,那個屬於他的土地、溫床、舞臺都已經不屬於他了。《擇》,紅豆杉(47-32-32cm),對於農夫而言,蹲坐已經是一種可以長時間休息的狀態了,但是蹲坐仍然不同於真正的坐,蹲坐仍然保持了一種可以隨時起身行動的彈性以及應變。從這張臉的表情告訴我們,他的頭腦並沒有休息,他正在想,過度揚起的眉毛、過度緊閉的嘴唇,說明了他正在努力地想,並且也經在開始用力。《播種》,牛樟(73-29-34cm),這件作品具有高度的曖昧性,他以簡潔樸素的方式表現一個扶著鋤頭稍帶焦慮地遠望他所屬的田地的一個老農夫,腳前的那把鋤頭,鋤頭刀刃的部分放在地上並與地面齊平,很長的鋤頭木柄的另一端靠近胸口,正好作為兩隻手休息依靠的地方,右手掌服貼溫柔地包著鋤頭柄,左手又溫柔地握著右手腕。正常的詮釋是,這個農夫用鋤頭挖開象徵母性的土地,然後播種。但是在這件作品中,這位農夫似乎正靜靜承受了來自地上的另一種的生殖或撫慰的力量。《思慕》,牛樟木(67-45-38cm),ㄧ個身體還不算衰老但顯然有些哀愁疲憊的中年人,低頭、閉眼、一腳彎起坐在石板凳子上。左手靠在彎起來的膝蓋上,右手轉過來抓在左手肘上,加上彎著的背以及低著的頭,使得身體形成一個封閉的圈子。這個封閉性不光表現在構圖上,也表現在自體的接觸與體溫交融的事實。到底他在暗暗地思慕甚麼?女人、親人、家鄉?《戲棚下》,牛樟(90-47-45cm):像是一個跳現代舞的中年舞者的身體,臉上專注的表情,頸項上被訓練過的一對、對具彈性的肌肉,這不是作苦力者的肌肉,這位舞者的身體,輕鬆、優雅並且還帶有舞者身上特有的自戀:雙腿交疊,雙肘交疊,右手還輕握著左手臂…,褪下的上衣放在大腿上,變成裙子。我想這是一場揉合了東方元素的現代舞的舞台下的舞者的身體,他沉澱在身體裡的東方元素,農夫的身體、個人的生命歷練,共同創造了一種文化與生命時間的厚度。
三、民間信仰的神祇意像:
《老人胸像》,牛樟木(48-26-22cm),這個老頭夠老,滿臉皺紋,從上唇的輪廓觀察,似乎牙齒也掉光了,但是臉上的所有皺摺如同老樹根,非常有力地從封閉的地表掙脫出來。頸項的扭力,緊咬的雙鰓、上挺的下巴、努力地往上揚的眉頭,以及硬朗的額頭……這一切細節完成了不斷且持續的生命能量與尊嚴。《行腳》,牛樟木(106-42-42cm),一位高僧斜披袈裟閉目挺立、雙掌合十,在厚實下垂的袈裟的對比之下,更顯得德這副老邁的身軀仍然屹立不搖,直挺挺的頸項上的悲苦的臉龐透露著慈祥與安定,這件作品有一種奇特的力量,下方重重穩穩地站立在大地上,上方也同樣穩穩地定在上升的意識中,通貫全身。他就是這樣的走,在如風的走動中總是維持著如此的定靜。《消災納福》,檜木(160-56-53cm),在構圖上,這件作品與《行腳》有些類似,在《行腳》中我們看到一種出世、絕對、警世的令人害怕的嚴格的力量,而在《消災納福》中我們看到的一種入世的、隨緣的、通融的、慈悲的、母性的、治療的,不加挑選的普渡眾生的力量。《觀世自在》,牛樟(79-47-44cm),在女性化的整體意象之下,實際上包含著許多的對立元素,例如神與凡人的身體,男性與女性的身體交融在一起。安靜身體與完全獨立自由如蛇般舞動的四肢安頓在須彌座且漂浮在空中。《達摩》,牛樟(65-39-33cm),當把《達摩》與後面的《觀世自在》的神人身體放在一起的時候,似乎藝術家的一些特殊的用心就逐漸地顯露出來。觀世自在的身體顯得輕盈,而達摩顯得重而穩。在觀世自在中男性的身體顯出了最強烈的陰性特質,而在達摩的身上則顯出純然的陽剛性格,甚至具有陽具崇拜的某些特徵。《風調雨順》,檜木(69-39-39cm),下方的男性雙手拿著鼓垂用力的擊打,應該是掌管雷以及雨的神祇,而上方抱著大袋子的男性大該是掌管風的神祇,藝術家用雨神與風神之間的身體糾纏融合與合作無閒,來傳達風調雨順的民間宗教的意涵。在黃正雄非神性系列中我們看到了些微的陰陽合體的現象,在他的神像系列中又看到觀自在中的陰陽合體以及神聖與慾望的合一的呈現,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對於這件《風調雨順》往這個方面來理解?